河葬第8章 暗伤
防空洞到底还是在限期内挖成了。
一个个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土坑像大地皮肤上溃烂的疮疤散布在土坡下。
官差来验收时捂着鼻子用脚踢了踢洞壁的土皱着眉头勉强说了句“凑合”便算是通过了。
人们悬着的心暂时落回肚子里却又仿佛落在了更空荡的地方。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挖洞前的样子却又分明不同了。
那土洞像一根刺扎在清江浦的肌体里也扎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
天气好的时候人们会不自觉地朝土坡那边望一眼仿佛在确认那个最后的藏身之所还在。
陈安手上的伤渐渐结了痂变成几道暗红色的疤痕。
他依旧按时去学堂按时回家话却比挖洞时更少了。
只是那沉默不再是单纯的压抑而像一口深井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他待在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秀姑半夜起来还能从他门缝里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听到极轻的、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秀姑的担忧与日俱增。
她不敢明着问只能变着法地试探。
吃饭时她会说起街上听来的闲话谁家儿子去了南边音信全无;谁家亲戚在省城说局势如何紧张。
她说这些时眼睛悄悄瞟着陈安。
陈安通常只是埋头吃饭偶尔“嗯”一声不接话。
只有一次秀姑提到“当兵”两个字时他扒饭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僵硬没能逃过秀姑的眼睛。
陈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沉默。
他的“渡亡”活计断断续续有时几天没生意有时深更半夜被叫走。
带回来的钱越来越不禁花。
米价像是脱缰的野马杂货铺王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彻底不见了见人便唉声叹气说生意如何难做货如何进不来。
这天陈渡接了个活是给下游一个被溃兵抢劫时失手打死的货郎收尸。
尸体在河里泡了两天已经不成样子。
陈渡忙到后半夜才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河水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疲惫地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一遍遍地用井水搓洗手。
秀姑披着衣服出来默默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粗布。
“安儿……睡了吗?”陈渡哑着嗓子问。
秀姑摇了摇头朝儿子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屋里亮着灯呢。
”她压低声音“渡哥我这心里……慌得很。
安儿他……他不会真……” 陈渡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擦着手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擦掉。
第二天陈安出门去学堂后秀姑终究是坐不住了。
她趁收拾屋子的工夫第一次推开了儿子紧闭的房门。
屋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
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几本学堂的课本但秀姑一眼就看出那下面压着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掀开了课本。
下面是几本封皮模糊、纸张粗糙的小册子还有几张折叠起来的、油印的传单。
秀姑不认得几个字只隐约看到“抵抗”、“救国”、“同胞”几个墨团般的字眼。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慌乱地把东西按原样盖好退出了房间心口怦怦直跳手脚一片冰凉。
傍晚陈安回来一进自己屋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猛地转身看向跟进来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你动我东西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秀姑看着儿子那双像小兽般戒备的眼睛心里又痛又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安儿!我的儿啊!那些东西不能碰啊!要掉脑袋的!你就不能安安分分的让爹娘省点心吗?” 陈安的脸涨红了胸脯剧烈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安分?怎么安分?等着日本人打过来像杀那个货郎一样把我们都杀了吗?娘!你不是也怕吗?我们挖那个洞不就是因为怕吗?光怕有什么用!” “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秀姑哭着打断他“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轮不到你一个半大孩子去逞能!你要是出了事叫娘怎么活?”她上前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陈安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你们眼里就只有活着!像……像缩在洞里的老鼠一样活着!我不愿意!”他说完猛地推开秀姑冲出了家门。
“安儿!”秀姑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她腿一软靠在门框上失声痛哭。
陈渡从河边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看见秀姑红肿着眼睛瘫坐在门槛旁他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他没问也没去劝只是默默地把秀姑扶起来搀进屋里。
这一夜陈安没有回来。
秀姑哭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睡梦中还不时抽噎。
陈渡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桌上的油灯早就灭了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听着妻子不安的呼吸听着远处隐约的狗吠听着这死寂的夜。
他知道儿子翅膀硬了心里那团火已经被点燃再也按不住了。
以前他只是担心儿子惹祸。
现在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一种即将失去的恐惧。
那个货郎泡得发胀、面目全非的尸体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像有许多人在外面呜咽。
第二天晌午陈安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
他头发凌乱眼圈乌黑身上的学生装皱巴巴的沾着泥点。
他谁也不看径直钻进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秀姑想进去被陈渡用眼神制止了。
一家人又开始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过日子。
只是这次沉默里多了一道看不见的、还在渗血的裂痕。
过了几天镇上悄悄流传起一个消息说是在西边山里出现了队伍专打日本人和小股溃兵。
消息来路不明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得人心惶惶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振奋。
陈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院子里劈柴。
他停下斧头望着西边层峦叠嶂的远山怔怔地出了神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向往和决绝的光。
陈渡在一旁补网将儿子眼神的变化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
他低下头继续拉扯着手中的麻线那线却仿佛有千斤重。
山雨还未至。
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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