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葬第9章 河葬
正月十五的月亮像个冰冷的银盘悬在运河上空。
河面的冰层开始松动夜间常能听见冰裂的巨响如同巨兽在河底翻身。
陈渡半夜被这样的声音惊醒看见父亲已经披衣坐在窗前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开河了。
父亲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今年化得早怕是要有桃花汛。
第二天清晨河面上果然漂着大大小小的冰块相互碰撞着向下游流去。
镇上传开消息:上游漂下来一具女尸卡在了黑石滩的礁石间。
里正差人来请父亲时特意嘱咐:是个唱戏的从省城来的戏班子掉队的。
班主说愿意多出钱求个好发展。
陈渡跟着父亲赶到黑石滩时远远就听见了哭声。
一个穿着戏班行头的老妇人瘫坐在岸边哭得撕心裂肺:兰儿啊......你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绣着金线的戏服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女尸卡在两块礁石之间身上还穿着戏服水红色的绸缎被水流撕扯成条状像被狂风摧折的花瓣。
她脸上化着浓妆胭脂在水泡过后变成诡异的紫红色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父亲照例先净手。
这次他让陈渡也一起净手递给他一副崭新的白手套:戏子重脸面你帮我扶着她的头。
他的声音异常温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触碰到的皮肤冰冷而柔软像浸了水的丝绸。
陈渡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混合着脂粉和河水的腥味。
父亲清理的动作格外轻柔用艾草水细细擦拭每一寸肌肤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当擦到女子右手时发现她紧紧攥着一枚银簪簪头上嵌着颗小小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陈渡忍不住开口。
定情物。
父亲头也不抬戏班子的姑娘多半都有这么一件。
有的是班主赏的有的是相好送的。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银簪这簪子做工精细该是重要的人送的。
老妇人哭诉着说姑娘名叫小兰是戏班的台柱子本来要在元宵节唱《贵妃醉酒》。
那晚她说要去见个人就再没回来......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这孩子最爱干净每天都要换洗这帕子。
整理遗容时父亲特意为小兰补了妆。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个小瓷盒里面是特制的胭脂用朱砂和芙蓉花汁调成。
走也要走得体面。
父亲说着用细笔蘸着胭脂轻轻描画小兰的嘴唇。
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为逝者化妆倒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下葬的方式很特别。
父亲没有选择土葬而是准备了一条小船。
他将小兰安置在船上四周铺满白菊。
老妇人颤巍巍地放上一把月琴:孩子路上弹个曲儿......琴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河葬是戏班子的规矩。
父亲对陈渡解释他们相信水能带灵魂去该去的地方。
戏子四海为家死在哪儿就葬在哪儿的水里。
小船被推入河中顺流而下。
父亲站在岸边念了一段往生咒。
老妇人哭得几乎昏厥被戏班的人搀扶着。
陈渡看见小船在漩涡中打了个转然后缓缓漂向远方白菊在船周起伏像一群护送的白蝶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回家的路上父亲异常沉默。
直到看见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他才突然开口:光绪二十八年我也给一个戏子办过河葬。
那时你还没出生。
陈渡静静地听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那是个武生唱赵云的。
父亲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越了时光从戏台上摔下来没救过来。
他的相好也是个戏子哭得晕过去三次。
父亲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武生临死前把一根翎子交给相好说来世再为你唱一出长坂坡 后来呢?陈渡忍不住问。
后来?父亲苦笑那相好跳了河。
我捞起她时她手里还攥着赵云的那根翎子。
他顿了顿那根翎子我随她一起葬了。
就葬在下游的桃花渡。
陈渡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对戏班子的人格外用心。
这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敬重对情感的守护。
当夜他梦见那个叫小兰的姑娘在河上唱戏水袖翻飞歌声婉转。
她唱的是《游园惊梦》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月光里。
河面上飘来她清亮的唱腔: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二天戏班的人送来一面锦旗上面绣着义薄云天四个字。
班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说话时习惯性地比着兰花指:陈师傅的大恩我们戏班子记下了。
日后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他身后跟着几个戏班子弟都穿着素服神情肃穆。
父亲收下锦旗却婉拒了酬金:举手之劳。
他看了眼班主身后的弟子们走江湖不容易留着钱添置行头吧。
戏班离开那天下着小雨。
陈渡看见班主在码头烧纸钱纸灰被风卷着飘向运河远方。
戏班的船缓缓驶离船头有人吹着唢呐曲调悲凉是《哭皇天》的调子。
他忽然想起小兰船上的那些白菊此刻应该已经随波漂到了某个不知名的河湾或许正在某处回旋的水涡里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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