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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葬第4章 界限

偏狭的木窗将午后的阳光滤成一道狭窄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沉。

陈渡的腕骨已隐隐发酸他停下刻刀将掌心贴在冰凉的木料上降温。

梨木刀柄被父亲的手掌磨出了柔和的弧度此刻正妥帖地嵌在他汗湿的指间。

今晨父亲离家前演示的波浪纹路还印在脑海里。

水无常形却有筋骨。

父亲粗糙的食指划过木料纹理起刀要轻像春风拂过河面。

当时父亲握着他的手带了一刀他记得那股力道如何从肘部流至腕间又如何通过二指灌注刀尖。

此刻他独自执刀刻意放松紧绷的肩胛感受力量在臂膀间流动的轨迹。

刀锋切入软木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触碰遗体时父亲说的话:万物有灵你敬它一分它便还你三分。

院墙外飘来柳婶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夹杂着孩童不情愿的嘟囔。

陈渡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更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站在院门口唤他。

那时邻居家的孩子常翻过篱笆来找他玩丢石子他们会比赛谁的石片能在河面上跳出更多涟漪。

有次他赢了那个叫狗娃的孩子气鼓鼓地把最好看的鹅卵石塞进他手心:下次肯定赢你!那块石头现在还收在他床底的木匣里。

哗啦—— 藤球撞在篱笆上的声响打断回忆。

孩童的笑闹声由远及近像一群麻雀扑棱着落在院外。

陈渡推开偏厦的门正看见虎头虎脑的男孩弯腰捡球。

夕阳给男孩后颈镀上一层茸茸的金光那截裸露的脖颈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四目相对的刹那男孩脸上的笑容像结冰的河面般凝固。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瞳孔里映出陈渡站在阴影里的身影那瞳孔骤然缩成两个黑点。

鬼......这个气音尚未落地他已猛地直起身子踉跄着倒退两步一把扯住身旁弟弟的胳膊就往回跑。

弟弟不明所以地挣扎被他死命拽着两个身影仓惶消失在巷口拐弯处只在尘土里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陈渡伸出一半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盯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木屑忽然觉得那些细小的粉末像扎在皮肉里的刺。

巷口卷起一阵穿堂风吹得篱笆上的枯藤窸窣作响那只被遗弃的藤球在尘土里轻轻打着转藤条缝隙间还夹着一片新鲜的草叶。

秀姑拆解旧衣的剪刀声不知何时停了。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儿子僵直的背影又望向空荡的巷口。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可眼底却沉着些化不开的东西。

她放下剪刀时刃口在笸箩边缘磕出细微的声响。

起身时深蓝色裤腿上沾着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雪。

等再出来时她手里端着的粗陶碗冒着袅袅热气。

碗沿有个不起眼的缺口是去年陈渡失手磕破的。

她走路时步子很轻但右腿似乎比左腿使力更多——这是早年寒冬落水留下的旧疾。

刀用久了费手。

她把碗放在石磨盘上碗底与石面叩出清响。

水面上漂着几粒尚未沉底的麸皮像游动的小虫。

陈渡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泥点:他们怕我。

声音闷得像蒙在棉被里。

他发现鞋带松了却懒得弯腰去系。

秀姑的视线飘向运河。

暮色里的河水变成沉郁的墨蓝色对岸已有零星灯火亮起倒映在水面上像碎掉的金箔。

他们怕的是河上的雾是山后头那些回不了家的魂灵。

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筐里柔软的旧布布料的经纬在指尖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去年中元节放河灯柳婶家的小子看见盏灯沉在水涡里打转吓得发了三天烧。

她顿了顿将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等你爹回来。

夜色彻底吞没小院时父亲带着一身水腥气归来。

他裤管下半截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还没干透鞋底沾着河滩特有的黑色淤泥。

饭桌上的沉默比往日更厚重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

秀姑炒的芥菜疙瘩咸了些陈渡多扒了两口粥才咽下去。

直到父亲在门槛上点燃烟袋明灭的火光映亮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陈渡才对着浓稠的夜色开口:下午柳婶家的孩子看见我就跑。

烟袋锅里的红光规律地明灭像暗夜里的独眼。

父亲吞吐烟雾的间隙河水流动的声响便填满寂静。

对岸有夜航船经过船头的灯笼在水面拖出一道颤动的光带隐约传来船公哼唱的号子片段。

人怕死是常情。

烟灰簌簌落下时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烟熏过般沙哑我们这行当在旁人眼里就是终日裹着死气。

他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掌重重按在陈渡肩上掌心的老茧硌得少年微微一颤可这双手送过多少人干干净净上路。

记得去年春天那个采莲溺死的姑娘么?她娘拉着我的手说多谢你让她走得这样体面。

父亲的这番话让陈渡想起那个春雨绵绵的午后。

十六岁的采莲女被水泡得肿胀脸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藻。

父亲用艾草水细细擦拭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她恢复生前的容貌。

出殡时姑娘的母亲跪在雨中磕头额头上混着雨水和血水。

那时陈渡才明白他们的手艺不止是处理尸体更是为活着的人留下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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