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翻滚三十年第10章 绿皮火车带不走的债
那场短暂而辉煌的胜利像麦田上空最绚烂的一抹晚霞转瞬即逝。
三天这个数字在陈景明心里盘桓像一口倒扣的钟沉闷地回响。
当第三天的晨光刺破窗纸时他已蹲在打谷场边一遍遍清点着自家的粮袋。
三十七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像三十七个沉默的士兵整齐地码放在场院中央。
麻袋的缝隙里透出新麦独有的、混着阳光与泥土的香气。
陈景明用一根干草秆在地上划拉着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按往年镇上贩子给的市价一斤两毛五这三十七袋麦子差不多能卖九百块钱。
他还欠着村里二叔公家的高利贷连本带利四百八还清了还能剩下四百二。
这四百二十块足够妹妹小凤吃上两个月的药了。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麻袋表面那扎人的质感让他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压在全家头顶那块最重的石头好像终于能撬动一丝缝隙。
然而这丝缝隙在上午十点钟被彻底堵死。
乡里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村带来了农业站的最新通知一张油印的纸贴在了村委会的墙上。
没有大喇叭广播没有干部动员那张薄薄的纸比周德海所有的咆哮都更具分量。
“为保证国家粮食储备安全稳定市场粮价本年度夏粮统一征购价定为每市斤一毛八分。
各村各户须优先保证公粮任务足额上缴严禁私自倒卖违者必究。
” 一毛八。
这个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铁钉砸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
陈景明挤在人群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一毛八去掉脱粒和运输的成本几乎就是白送。
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希望被这两个轻飘飘的数字砸得粉碎。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骂娘声、叹气声此起彼伏但这一次没人敢提“反抗”。
周德海只是个村会计他们可以团结起来对付他。
可这张纸盖着乡里红彤彤的印章它代表的是“规矩”是他们这些刨土吃的庄稼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夜里父亲的咳嗽声比往常更密集了。
他翻来覆去烙着煎饼把那张破旧的草席弄得窸窣作响。
昏暗的灯光下他饱经风霜的脸庞沟壑纵横像是干裂的土地。
“要是……要是能拉到镇外头卖就好了……”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说邻县的贩子能给到两毛。
” 陈景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心跳如擂鼓。
那条在夜色中蜿蜒的铁轨那列呜呜驶过的绿皮火车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火车能去邻县能去更远的地方能去任何一个可以把麦子卖出价钱的地方。
“爸”他压低声音像一只试探的小兽“咱……咱能不能偷偷运出去?” “傻娃!”父亲吓得从炕上坐了起来咳嗽得更厉害了“你疯了!村规写得清清楚楚不让私售!被抓了要按偷盗国家财产论要坐牢的!”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风刮过吹得老槐树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像极了前几夜他们焚烧欠条时那些在黑暗中跳动摇曳的火光残烬。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的恐惧。
第二天课间李娟看出了陈景明的魂不守舍。
他眼睛发直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道毫无意义的深痕。
李娟默默地把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纸推到他面前。
“我算过了”她压低声音指尖点在纸上“如果我们不直接卖给贩子而是走‘代购’路线绕开村委会直接联系县粮食局下属的收购点理论上是合法的。
”她用铅笔在自画的简易地图上划出一条线。
那条线绕开了乡里的粮站直指县城。
“但有个最大的问题需要‘正规运输凭证’。
没有这个路上任何一个检查站都能把你的车扣下连人带粮。
” 陈景明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代表铁路的虚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供销社的老张头!我听我爸说过他前年帮邻村的人办过一张跨镇的化肥调运单……他好像认得路政的人!” 王强一听这个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套话这事交给我!我爹以前跟他打过牌输给他两条烟正好去找他要回来!” 当晚月亮被乌云遮住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王强像只灵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供销社的后院蹲在老张头宿舍的窗根底下。
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和酒气。
只听周德海那慢悠悠、带着酒意的声音响起:“……老张啊你可别犯糊涂。
现在风声紧得很上头要抓典型。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私开调运单那就是跟集体制度对着干跟国家的政策对着干。
” “唉……”是老张头的叹气声“我哪敢啊。
上个月南庄那个老刘家的二小子不就是想把自己家的几百斤大豆运到城里卖给亲戚嘛单子都开好了还没出镇子就被截了。
人关了三天家里半年的口粮都给扣了抵罚款。
这路早就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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